在上個月的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中,一部新片相當搶眼——
卡司強大:「卷福」本尼迪克特·康伯巴奇,影后克斯汀·鄧斯特,小鮮肉柯蒂·斯密特-麥菲,幕後靠譜:
導演簡·坎皮恩,曾憑藉一部《鋼琴課》(當年與《霸王別姬》並列金棕櫚大獎),成為首位獲得戛納金棕櫚的女導演。
這一次,她以細膩、剋制的拍攝手法,展現了一場情慾拉滿、後勁十足的蓄意謀殺。
犬山記
The Power of the Dog
其中,更有本尼全裸出鏡,在女性導演的鏡頭之下,展現不一樣的性感狂野。
本尼在片中飾演的,是一位暴戾、偏執、刻薄的農場主菲爾。
和那個年代的許許多多美國西部牛仔一樣,對他來說,暴脾氣,蓬頭垢面,大口喝酒,殺牛不戴手套,才算真正的男子漢。
一個細節,酒桌上,菲爾口中講著好友布朗科·亨利的光輝事蹟——
「我們喝了很多酒。」
「他打賭他可以騎著任何一匹馬,躍過酒吧的桌椅和街頭的障礙物。」
「我們給他選了匹老馬,沒難倒他。他揮起馬鞭,一躍而過。」
喝酒,打賭,身手矯健,在講述這些充滿男子氣概的舉動時,他語氣裡滿是敬佩,隨手將桌上一朵象徵著陰柔氣質的紙花點燃。
在他周圍百米之內,絕不容許任何「不陽剛」的事物存在。
對弟弟喬治,更有著近乎神經質般的控制慾。
兄弟倆皆已人到中年,歲數加起來,四捨五入得有80了。
卻在偌大的豪宅裡,共住一間臥室。
住旅館,兩人還得同床,喬治晚上未歸,菲爾挨個房間敲門尋找,等弟弟回來,立馬質問:
「你去哪兒了?」
「鬼鬼祟祟地,幹嘛去了?」
不僅如此,還時常打壓喬治:
「你就是一個大腹便便、腦袋空空、連大學都沒讀完的人。」
因為有這樣的男主人,家裡的氛圍始終沉悶、壓抑。
一次偶然的聚餐之後,喬治與旅店老闆娘蘿絲越走越近。
蘿絲是個寡婦,幾年前丈夫上吊自殺,留她與兒子彼特相依為命。
兩人靠著旅店生意維持生計,難免活得看人臉色,忍氣吞聲。
憋屈的生活,軟弱的性格,讓喬治與蘿絲有種同命相連的感覺,兩人火速相愛,閃電結婚。
菲爾氣急敗壞。
表面上看,菲爾的不滿是出於對蘿絲貧苦出身的偏見;
但深究其中,就會發現他憤怒的真實原因:喬治「擅自」成婚,是一次對菲爾管控的掙脫。
於是,對弟弟的控制慾,轉化為對弟媳蘿絲的挑釁。
影片對二人間衝突的呈現十分巧妙,幾乎沒有言語衝突,都是心理的暗暗較量。
兩人間最力道十足的對壘,靠一段樓上樓下的隔空鬥琴來完成。
知道蘿絲會一點鋼琴,喬治大費周章地搬回家一臺琴。
蘿絲磕磕絆絆地練著,彈到某個小節處,總是卡殼,這讓她有些焦躁。
忽然,她感覺哪裡不對。
仔細聽——
每當她卡殼的時候,樓上總會傳來班卓琴順滑的旋律。
——是菲爾,他抱著琴,用腳勾開門,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著蘿絲。
同一首曲子,你慢我快,你吭哧癟肚,我毫不費力,赤裸裸地挑釁。
蘿絲也不甘示弱,落手更重,速度更快,可越彈越緊張,越緊張越出錯,越出錯就越助長了對方的傲慢氣焰……
這場鬥琴,最終以菲爾一段嫻熟加炫技的演奏收尾,勝負分明。
這還沒完,菲爾甚至在蘿絲當眾演奏時,故意出言嘲諷,讓她難堪。
毫不留情地揭開了蘿絲風雅粉飾之下的「俗女」形象,使她自尊盡失。
還優哉遊哉地吹起口哨,吹的正是她無論如何也彈不下來的那首《拉德茨基進行曲》。
口哨聲時近時遠,若隱若現,成了蘿絲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。
影片用了頗多筆墨,來完成對角色心理狀態的呈現與把控。
生性敏感懦弱的蘿絲,一開始就因為菲爾對兒子的歧視而失聲痛哭,嫁入農場後,更是漸漸發展為一看到菲爾就ptsd發作,止不住地乾嘔,並開始用酒精麻痺自己。
要知道,蘿絲的前夫就成日酗酒,最終自盡,她原本最討厭的就是酒精。
然而,她萬萬沒想到,兒子彼特卻與害得自己精神崩潰的「霸凌者」菲爾越走越近。
彼特,身材瘦弱,氣質陰柔,性格內向。
他習慣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前,折製紙花,焦慮時會反覆把弄梳子齒,或是獨自轉呼啦圈。
其他人眼中「爺們兒」的遊戲,彼特通通不喜歡。
這個男孩,與鎮上的西部壯漢們格格不入。
他踩著小碎步走在一群牛仔之中,牛仔們會對他吹口哨,叫他「南希小姐」。
這樣的彼特,卻引起了菲爾的注意。
菲爾的目光總是不受控制地落在這個安靜的男孩身上。
在一次牛仔們的「團建」上,菲爾叫住彼特,他想「矯正」彼特的行為,讓他成為一名「真正的男人」。
而彼特也乖乖配合,兩人三兩句話便熟絡起來,這有點出乎菲爾的意料。
因為蘿絲,二人的關係原本十分緊張。
而這一次,菲爾卻承諾彼特,在他暑假結束之前,會送他一條牛皮編織的套繩。
此後,菲爾教彼特騎馬,兩人還結伴進山野遊。
菲爾跟他傾訴自己與布朗科的往事;彼特也向他講述父親上吊的原委——
都是心底最隱秘的故事,二人似乎已對彼此敞開心扉。
彼特甚至在菲爾因蘿絲的報復而狂怒、崩潰時,向他伸出援手。
這一段二人獨處的影像,被導演處理得剋制又極盡曖昧。
忽明忽暗的燭光之中,彼特緩緩靠近震怒的菲爾,輕握他的手臂,直直盯著他的眼睛,低聲喚他的名字:
「菲爾……我想成為像你一樣的人。」
菲爾的怒火洩了,手搭在彼特的頸上,臉忽然探近,又後退,然後抿嘴,最後擠出一句:「你往後在這的日子會一帆風順。」
男孩點燃香菸,送到嘴邊,又遞給菲爾,一吐一吸間,張力暗湧……
二人之間,似乎有了一些超越友誼的情感。
然而,就在繩子編好的當天,菲爾死了。
根據症狀,醫生判斷,他死於炭疽病。
聽起來像是意外感染。但幾個細節,細思極恐:
比如影片開頭,彼得的旁白:
「我父親去世後,我只希望我的母親能幸福地生活,如果我不幫她度過難關,不去拯救她,那我還算什麼人呢?」
再如,上一秒,彼得正抱著一隻兔子溫柔撫摸,鏡頭一轉,兔子已被他在書桌上開膛破肚……
可見這名少年,並不簡單。
而這些,還不是唯一的線索。
影片從一開頭,就一直在鋪陳埋線,最終揭示了一場緩慢而陰狠的殺戮,令人不禁脊背發涼。
說回菲爾,不同於傳統西部片中的硬漢形象,這一人物具有很強的層次感。
影片藉由弟弟之口告訴我們,這樣一個看起來粗魯膚淺、不修邊幅的「糙漢」,竟然曾是耶魯大學的優秀畢業生,研習的是優雅體面的古典文學。
從許多細節中,我們也不難察覺他內心的孤獨與脆弱。
一個鏡頭,當菲爾近乎瘋狂地尋找喬治,無功而返時,他獨自坐在床上,短暫地卸下暴戾與防備,月光將他的影子倒映在牆上,看起來有些落寞。
他淺淺睡去,稍有動靜,便迅速爬起來張望,看到是喬治回來了,立刻恢復一張冷臉。
就像本尼在採訪中所提到的:「當他獨自一人時,他是真實的自己。」
真實的菲爾,脆弱,敏感,又多疑——每一種特質都與他極力塑造的「陽剛」表象相悖。
那麼,他為何要近乎瘋魔地偽裝自己?
或許要從另一個人說起——布朗科·亨利——那個菲爾每次提起都充滿仰慕的名字。
在一次聽到弟弟與弟妹在房間雲雨之時,菲爾怒不可遏,一把將手裡的琴摔在床上,氣沖沖地衝出家門,冒著風雪來到倉庫。
倉庫中,他輕撫著一套陳舊的馬鞍,盯著它出神——那是布朗科·亨利的紀念物。
那一瞬間,他眼神裡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溫柔。
到這裡,「好友」布朗科·亨利的身份已不言而喻——他是菲爾深愛的人。
深愛,卻無法向人訴說,所處的環境與從小被灌輸的觀念使得他無法坦誠面對自己的感情,於是,將真正的自我隱藏在不可一世的強勢與難以自洽的「男子氣概」之中,用本尼的話說,「菲爾殘忍正是因為脆弱」。
而少年彼特纖細易碎而又不卑不亢的氣質,或許讓他想起了曾經的自己。
那些與布朗科共度的美好時光,也再次變得呼之欲出……
斷情絕愛的菲爾忽然破防。
冰封的心逐漸融化,卻也因此走向毀滅……
與近期大熱的《我的巴比倫戀人》核心相似,《犬之力》同樣是講慾望的閹割,人性的壓制。
前者,少女丟掉滿載心事與幻想的「色情日記」,將自己包裹成道德衛士,成為一名網際網路鑑黃師,手中像握了一把手術刀,精準地切掉那些過度的慾望;
後者,長期壓抑後升騰起的後勁無處發洩,於是轉化為對弟弟近乎變態的控制與佔有,對陽剛之氣的曲解與偏執,對陰柔特質的戲謔與嘲弄。
他們都在試圖與真正的自己劃清界限。
不同的是,一個是童話,當小說照進現實,少女被王子拯救,她開始正視慾望,隨之與曾經的自己和解;
一個更像現實,菲爾被偏執絆住,最終跌入深淵,走向萬劫不復。
這樣的「孽力」不僅回饋到了菲爾自己身上,也反映在身邊人身上:
弟弟喬治,常年活在哥哥的監視與掌控之下,內心壓抑,性情懦弱。
直到他遇見蘿絲。
片中有一幕,喬治與蘿絲身處群山之中。
蘿絲邀喬治共舞一曲,喬治卻百般推脫:「我不會跳舞。」
於是蘿絲牽起他,輕聲數著拍子:
「一二三,到這邊。」
「一二三,再回來。」
「一二三,告訴過你我會教你的。」
一步步引導著喬治。
步調逐漸合拍,喬治卻背過身去,留下淚水。
蘿絲問他怎麼了,他搖搖頭說:「這種不是孤身一人的感覺,真的太棒了。」
廣袤的天地,敞開的心扉,喬治第一次感到被真正的關懷和需要。
從前他與菲爾時刻形影不離、同睡一張床,卻因無法坦誠相待而始終各自孤獨著。
無關性別、無關取向、甚至無關愛情,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有著無法自我和解的一面,而強行割裂它,囚禁它,卻是將自己易容成了另一個人,也推遠了最親近的人。
得不償失。在努力被世界接受之前,我們真正需要的,或許是接受自己。